悼念我的母亲刘西花

我的母亲刘西花，10月1日因为血栓导致脑梗，在我老家去世。

母亲身份证上写着生日是1948年8月17日，年份是对的，生日不对。我母亲生在沂蒙山区一个小村庄，她有三个姐姐，两个哥哥，在家排行最小。我小的时候，一年中最大的节日是过年，过年无非是吃个白面馒头，没有人有过生日的习惯，何况我母亲。由于不过生日，慢慢就没有人记得生日，在刚开始办身份证的时候，我妈就记得自己属相，别人算下来是1947年，生日就随便写了一个。这么算下来，我妈今年应该是73岁。

我出生的时候，我姥爷就去世了，只对姥姥有印象，一个裹脚的老太太。对于我妈出嫁前的生活，姥姥不会跟我讲，我小时候也不会关心这个。我妈的二姐，也就是我的二姨，嫁到了我们村，距离我妈长大的村5公里。我妈有时候会来找我二姨，那时候我妈扎着大辫子，挺漂亮，我们村有个跑供销社的临时工小伙子看中了我妈，托人说媒，后来就成了，小伙就是我爸。

我妈嫁给我爸之后，生活并不如意。我爸和我妈一样，家里都是六个孩子，我爸有两个弟弟，三个妹妹。虽然都是六个孩子，但我爸是老大，所以要处处让着弟弟妹妹。我爷爷家孩子多，没钱给我爸盖房子，我爸结婚后，还是和一大家子人一起住。在家里当老小习惯了，我妈受不了处处受牵制，就希望能早点分家，最起码有自己的地方。

后来我爷爷还是给我爸盖了一个房子，到底哪一年，这一节我不记得了，可能是有了我姐之后。我出生的时候，也在那个房子里。我记得屋顶铺的是草，下雨的时候会漏，而且漏的不均匀。不管怎么说，毕竟是有了自己的地方。由于家里孩子多，我爷爷他们分家没有给我妈什么东西，我妈说就给了一点陈粮食，还有一个锅，过了很多年，我妈都还更耿耿于怀，当时吃个饭都要到别人家借东西。

分家之后， 就忙活自己的日子。我妈是个特别要强的人，什么都不甘落人之后。那时候农村还没通电，村里交通闭塞，所有人的生活就都围着村子这些人。大家说谁家会过日子，就看庄稼。庄稼长在地里，用心的和不用心的，一目了然。用心种的地瓜，就是比吊儿郎当种的多。我们主要干粮是地瓜，也就是红薯，并不是城里烤的那种甜地瓜。甜地瓜产量低，有闲地闲时间的才会种。大家都种白地瓜，用来烙煎饼。地瓜有地瓜秧，时间长了会长在地里结小地瓜，这样根上的地瓜就变小了。勤快的会经常翻，这样才能保障地瓜秧不长小地瓜。我小时候，我妈隔三差五就带我去翻薯秧。

       （左边是我妈和我，右边是我二姑和表弟）

我出生之后，我们家是五口人。五口人的地，基本都靠我妈一个人种。因为我爸在供销社，一般五六天才回家一次。从我记事开始，我就记得我妈不停的忙碌。早上鸡不叫就去采金银花，晚上月亮很高了要推着割下来的谷子回家。别人家一般是男的干重活，女的打下手，我妈什么都干，挑水，推车，丝毫不输于别家男人。我们村都知道，鲍永远家的真能干。

鲍永远是我爸的名字，”家的“是我们当地的方言，媳妇的意思，我爸说在供销社工作，其实没什么钱。当初供销社在我们村找了很多临时工，那时候没有自行车，供销社在镇上，单趟八里地，都要步行。刚开始都是打下手，过了一两个月，别人就都不干了，没劲，还不如回家种地。就我爸坚持，剩下他一个人去供销社。村里还会有人挖苦他，哎吆，干部要上班去了。我爸也没说过为什么坚持，我猜他知道这是他不当纯粹农民的唯一出路，村里谁家能不种地就活下来，就是混得不错。

我爸不能靠供销社活下来，还是需要家里种地。种地他又经常不在，还是要指望我妈。有时候我爸回来不知道从哪开始干活，就发呆，我妈累了几天，就很憋屈，跟他吵架，我小时候最怕他们吵架。我爸知道理亏，大部分不还嘴。我后来跟我姐说，咱妈脾气不好，动不动就着急发脾气，我姐说，要不是咱妈这个急脾气，我们说不定早饿死了，都拉扯不大。

除了地里干活，我妈还要照顾三个孩子。我那时候听我妈跟别人聊天，她会说现在累就累点，等孩子大了就好了，等他们能帮上忙，我就没那么累了。

那时候村里没有电，晚上邻居会串门。我妈在晚上跟人聊天的时候，会讲笑话，我印象最深刻的是，她模仿人，惟妙惟肖，说谁谁，一句话，一个形态，就让人知道在说谁。这点我遗传了我妈一点皮毛，读初中的时候，模仿化学老师说话，逗得同学前仰后合，正得意处，被进门的化学老师抓了一个正着。

由于是老大，我爷爷没让我我爸上学，所以我爸刚去供销社的时候，不识字。他经常拿着字典学，慢慢也就认识了一些汉字。正是因为吃了没上学的亏，我爸发誓让他的三个孩子都上学，我两个姐姐就一直上学，上到初中毕业，这在我们村很少见，几乎没有。初中不在我们村，要翻过一个山头，我两个姐很早就出门，很晚才回家。三个孩子都上学，家里的活更重了。我妈等着孩子大了，她就休息的愿望落了空，就会说等孩子们不上学了，她就会轻松一点。

我妈过日子很节俭，平时吃饭都是煎饼咸菜，很少吃白面。我小学有个同学，他跟我说他妈每天都给他煮个鸡蛋吃，让我非常羡慕。他爸是巡回电影放映员，我就回家跟我妈说，他爸是放映员，我爸是供销社的，凭什么我不能天天吃鸡蛋？我妈就不回答，有时候会笑着让我去问我爸。我不敢直接问我爸，这个疑惑困扰了我很久。后来有一次我爸喝酒喝多了，絮絮叨叨，他这么多年在供销社工作，也就积攒下来2辆自行车，一辆他骑，一辆放在家里给我妈骑。

我妈没上过学，不识字，我爸说其实我妈认得两个字，一个是大，一个是女。不识字，自然就不懂得四书五经，我妈教育的手段，基本就是说和打屁股，主要是打我，不打我姐，因为我调皮。出门走亲戚，我妈总是带着我，这是难得打牙祭的机会。我两个姐和外人都说，我妈最疼我。我那时候还忿忿不平，疼我怎么还老打我腚锤子。

我妈教育的道理，基本都是她自己的道理。第一个，不能拿人东西，不能占人家便宜，要知恩图报。农村穷，也没什么便宜，都是一些琐碎事。村里谁给她借过几颗地瓜秧，谁帮着把塌掉的墙堰子补上了，我妈这些都记得，以后要还上这个人情。第二个，人不能邋遢，一定不能让人笑乎。笑乎是我们的方言，让别人笑话的意思。到别人家串门，如果主人给我吃的，没有我妈的同意，我从来不敢拿，怕回家打屁股，熟悉的人多说，“那么大规矩”。就是为了这个不让人笑乎，我妈起早贪黑，庄稼不能拉在别人后头，我上学她不问考多少分，就问上游还是下游，不让别人笑乎。

我两个姐读完初中，没考上高中，因为她们上的那个初中，没有人考上高中。那时候村里也没大学生，何况还是女的，感觉再读书也没用。我大姐就开始去供销社给我爸单位当临时工，我二姐辍学在家，我也上了初中，离开了我们村，去县城读书。

我11岁去县城读初中，农村的孩子一下到了县城，不知道怎么生活。有一次我妈到县城找我，看我蓬头垢面，就拉我去剃头。农村不说理发，说剃头。我妈不认识字，但胆子很大，见人不怵，她拉我到一个挂粉灯的屋子，我认得字，洗头屋，我那时候不知道干啥的，但看地上没有头发，又不像理发的地方。他们很鄙夷的让我妈拉我走，我妈边走边说，”你们只理发不剃头“，店里的人哈哈大笑。

我去县城读初中，村里很多人叫我”大学生“。我刚开始还以为是夸我，我妈私下跟我说，那是人家等着看你笑话，你要是考不上大学回家种地，那可就丢人了。别人再跟我叫大学生的时候，我妈就在旁边附和，”他连大学生的屎都没见过“。

（初中我和父母）

我读高中的那几年，日子比较平稳，我妈还是操劳，庄稼不落人之后。我爸在供销社慢慢也站稳了脚跟，入了党，成了供销社的干部，村里就再也没有人喊他干部了。但他回家频率没变，还是几天回一次，我妈还是起早贪黑的干活，倒是不跟我爸不吵架了。

这种日子一直延续到我考上大学，村里以前叫我大学生的，再也不叫了，我妈担心我被人看笑话的心，也算落了地。家里一切看着要好起来，我妈盼着不劳累的好日子，眼看要成为现实，就等着两个姐姐出嫁，我大学毕业。

大一下学期，家里发生了意外，我爸去世了。

我爸平时高血压，自己去吃最便宜的药，血压高到很离谱。夏天在田里割麦子，晕倒送到了医院，昏迷了十几天再也没有醒来。

我爸去世之后，我妈不停的哭，不分昼夜。我虽然很难过，并不理解我妈为什么不停地哭，我学着书本上和电影里的台词，劝说我妈，事情已经发生了，我们只能往前看，我们肯定不会比别人差。

我后来才能理解，对于性格好强的我妈来说，她怎么要强也比别人矮一头了，天塌了一半，后来只会更难。

我爸去世之后，原先关系好的邻居开始欺负我们家，我那时候不明所以，原先关系那么好，怎么突然就翻脸了？他们让我家和他们家一起盖房子，我爸刚去世，我还在上学，盖什么房子。邻居就说我们不盖，他们也没法盖，影响他们孩子娶媳妇。我妈要强，就跟邻居对着干，不依不饶，回家就继续哭。我上大学的后几年，除了邻居这事，别的一点小事，我妈也容易哭，跟我爸去世之前，判若两人。

我爸去世之后，两个姐先后去了我爸原来的供销社工作，他们回家的频率，和我爸原来差不多，家里的活，基本都是我妈干。有一次暑假回家，我跟我妈去田里干活，我妈说她蹲在地里翻地瓜秧腰疼，不喜欢翻地瓜秧，让我翻，她去挑水。我们那里是丘陵地带，很多地种在山腰里，要到最近的河挑水。我翻完地瓜秧，就让我妈歇一会，我去挑。平时走路没觉得， 水挑着没上到半山腰，一下没站稳，水桶全洒了。我呆着看了半天，就哇的哭出来了，眼泪止不住，说坚强都是嘴皮子的事，家里的活和苦都是我妈一个人担着。好像在那一刻，我明白了我妈有多不容易，我妈有多疼我。

那几年，应该是我妈最苦的几年。孩子不常在身边，情绪也不好，邻居还天天闹矛盾，但地里的庄稼还不能落下，就经常力不从心。刚开始的时候，她说起我爸，说起自己一个人拉扯孩子，就掉眼泪，别人还同情，慢慢就没有多少人在乎了，把自己过成了祥林嫂。由于要强，她也比以前敏感，别人一句话，就能让她伤心落泪，很少看到她笑。

原来能顶一个男劳力的我妈，身体就慢慢变差了。原来走起路来一阵风，开始步伐缓慢。又过了几年，我妈走路都喘，就去医院检查，被告知是风湿性心脏病，需要手术。当时正逢供销社实行承包制，我两个姐承包了我爸去世时所在的商店，创业伊始，步步维艰，也没什么钱，我还没毕业，但我们决定要给我妈手术。手术是在济南千佛山医院，换了一个二尖瓣，也是因为钱不宽裕，我们选了国产机械瓣，没用进口机械瓣。手术很成功，走路不怎么喘了，就是国产瓣膜声音大，站在她身边都能听到响声。刚开始的时候，我妈睡不着觉，就是机械瓣膜声音闹的。

按照农村的习俗，按说要等我结婚，我来赡养我妈，毕竟我是家里唯一的儿子。我毕业之后前几年瞎折腾，居无定所。我妈就还是一个人住，到田里种地，跟邻居吵架。慢慢我姐承包的商店有所起色，我姐就让我妈去店里和他们一起住，帮忙做饭，不用去田里干活。

我后来回老家，都是住在我姐她们的商店里。我妈闲不住，在店里来回转悠，但还是爱哭，小事就落泪。我那时年轻，有时候会不耐烦，哭有啥用？你说别人看不起，你哭别人更看不起你。那个时候，并不能理解母亲心里的疼，就想着能早点挣钱，赶紧让我妈生活好起来，不让别人看不起，兴许我妈就好些了。

后来我在合肥找了一份工作，我妈身体时常出问题。有一次我骑着自行车，带着我妈去医院。具体时间我记不清了，可能更早，但细节我记得清清楚楚。当时是冬天，合肥的冬天并没有那么冷，我妈坐在自行车后面，看我打了一个喷嚏，就把她头上的红围巾，拿下来给我戴上。在合肥的街头，我那个红围巾格外扎眼，我的眼泪就止不住流了下来，无论什么时候，当妈的都是先想着孩子。

合肥工作了几年，我就到了美国。到了美国我一边上学一边打工，挣到钱先给我妈在县城买了一套房子。后来回国，我妈还是容易哭，不过要比以前要好一些。我两个姐家的孩子也慢慢长大，我妈的工作重点，就到了带孩子身上。

每年回国，我回我姐的商店，都会住上一段时间。我妈对我的学习工作，毫无概念，她最关心的是，“不用扛麻袋就行”。我们那出门打工，大多是当苦力，要扛那种麻绳袋子，简称麻袋。只要不扛麻袋，就不会太累。有时候我说起我干了啥，我妈就说，“外面坏人多，你别被人坑了，“你老实点呆着，别到处乱跑”。我有时候觉得我妈啰嗦，对我的生活又不了解，还乱出主意，就不耐烦的说，“你管我呢，你自己管好自己的身体就行了”。

在没有微信之前，我每周跟我妈打一次电话。有了微信之后，开始视频聊天。去年疫情开始之后。我妈几乎每天都跟我视频。刚开始都是反复嘱咐，“我看电视上说的，美国忒厉害了，你可得管及自己”。“管及”是方言，照顾的意思。我都会满口答应，然后就无话可说。所以每次视频，她看到我就放心，然后固定的几句话，吃了没有，吃的什么， 不到一分钟就挂了。有时候我说，咱们好好聊聊，我妈就说，别聊了，电话费贵。我说微信聊天不花钱，随便聊，然后我妈就说，那聊什么？我想了想，也想不出要聊什么，就把电话挂了。到了第二天，我妈还会打电话过来，问一句吃了没有，重复那几句话，然后不要一分钟就挂了。除了扛不扛麻袋，我妈最担心的是，我能不能吃饱。然后嘱咐一句，“别饿着就行”。有时候我妈视频我没接，找不到我，就很着急，让我姐给我发信息，问我啥情况。有时候聊起来，我会不耐烦，就跟我妈说，“我好着呢，别瞎操心“。我妈有次叹息说，“当老的，都是贱脾气，几天不联系就担心”。

在出事的那天，我妈还跟我视频，照例问吃了没有，吃的什么，我说吃的桃子，我妈就问美国桃子多少钱一斤，我说这都是一箱，不按斤，我也不知道多少钱一斤。然后我妈就说挂了吧，明天再聊。

到了凌晨，我姐跟我联系，说我妈住院了。从发现到医院，只用了半个小时，但血栓导致动脉堵塞，大脑很快就水肿了。我一时没反应过来，以为把堵塞的动脉打开，不就可以了。过了几个小时，我姐给我信息说，不容乐观，医生让做好料理后事的打算。

我姐在微信上，发了一张照片，我看了照片，顿时就泪流满脸。我妈每天给我打电话，每次不到一分钟，但她可能都是盼着那几十秒，只是想确认我和家人没事，就图个心安。

（我姐在微信发的照片）

我平时对人，不愿意和人起冲突，也会有耐心，有时候我自己纳闷，为啥我有时候会对我妈没有耐心。外人不会像我妈那样，絮絮叨叨，说一些认为无关疼痒的话题，在她眼里，我永远还是个孩子，那个需要关心吃饱没有的孩子。孩子的那种任性，不计较别人怎么看你的任性，也只有在我妈面前还会保留一点，而自己浑然不觉。

我妈去世，世界上再也没有人拿我当孩子，再也没有人不厌其烦的问吃了没有，扛不扛麻袋，累不累。

这几天，我脑子里总是回忆起小时候和我妈在农村一起的生活。我躲在我妈身后，看她的眼色要不要接别人递过来的吃的；我蹲在地头，等着我妈挑着粮食回家，看她从村里再走回来，挑第二趟再接我回家；我妈从田里回来，开始做饭，让我拉风箱，我一边拉风箱，一边站起来看我妈做了什么饭。

我妈这一生，没过几年好日子。要强了一辈子，去世后儿子不能赶回来送终，希望妈妈不要又担心别人笑乎。。

以后再也不会有人问我扛不扛麻袋，我再也等不到那个叨叨我要吃饭的微信视频。

希望妈妈在天堂安息，不要再那么容易哭，我也会好好吃饭。

（右边是我妈和我，左边是我二姑和表弟）